北上,徐则臣,第十届茅盾奖获奖作品,电子书,mobi,pdf,txt,epub,百度云,全文阅读下载

原创 qiangshuai521  2019-08-23 10:49  阅读 1,689 views 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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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李赞奇说,这个小波罗不一样,自己掏腰包,不标榜什么专家,纯粹是好这口。此人生长在离威尼斯不远的小城维罗纳,就是朱丽叶的老家,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个朱丽叶。喜欢水,没少跟父亲去威尼斯。老迪马克先生早先是个做鞋的,做鞋做发了,成了个工厂主,业大了求发展,在威尼斯买了几条两头翘的游船贡多拉,雇人在运河里一年到头摇。老迪马克的工作主要是坐船和乘车,维罗纳、威尼斯两头跑收钱。小波罗从小跟父亲去威尼斯,对潟湖、运河颇有些心得,威尼斯周围大大小小的岛屿全跑遍了。著名的马可·波罗在威尼斯待过多年,小波罗少年时代就尊他为偶像;小波罗原名Paolo Di Marco,保罗·迪马克,为了向偶像致敬,又不至于背叛祖宗,默许别人微调一下,叫他Polo Marco,波罗·马可,所以李赞奇叫他小波罗。偶像在元代来到中国,待了十七年,深得忽必烈的赏识;第二次出访是下江南,从大都沿运河南下,抵达杭州,再由杭州向南,翻山越岭,穿涉峡谷,到了福州和泉州。小波罗要逆流而上,把运河走一趟,好好看一看偶像战斗过的地方。

3月的江南春天已盛。从无锡到常州,两岸柳绿桃红,杏花已经开败,连绵锦簇的梨花正值初开。河堤上青草蔓生,还要一直绿到镇江去。小波罗坐在船头甲板上,一张方桌,一把竹椅,迎风喝茶。一壶碧螺春喝完,第二泡才第一杯,脖子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。“通了,通了。”他用英语跟谢平遥说。谢平遥纠正他,是“透了”。中国人谈茶,叫喝透了。

谢平遥坐在旁边另一把竹椅上,手里一卷《人类公理》,在常州一家书坊淘来的。小楷恭录的手抄本,老板卖了个大价钱。此前他在朋友那里听过此书,据说是南海先生所作。没署名,他不敢贸然确认,单看文风与思辨,倒是和他在报章上零星读过的康有为文章有几分像。小波罗在常州倒是没花多少时间,到青果巷转了一圈,水果、小吃,能进嘴的都尝了一遍。听说城外有一家天主堂,独自一人去了,不让谢平遥陪。他想一个人走走。谢平遥担心出岔子,给他写了几张纸条,一旦遇到麻烦,问个路什么的,可以把纸条递给人看。谢平遥就陪邵常来找地方兑现金,三个人的日常花销用。他们带了银锭、墨西哥鹰洋和一张银票,票号里收了墨西哥鹰洋。这东西少,稀罕。兑过钱,邵常来去采买吃食,谢平遥抽空逛了书坊,还买了两盒著名的龙泉印泥。他回到船上,小波罗也回来了。天主堂如何,见到了谁,小波罗没说,但看他表情,谢平遥知道可能白跑一趟,更无须问了。

船离了常州,人声渐稀。运河里往来船只也不少,但像泊在码头上那种邻居的感觉就没了,迎面和前后船赶超时打个招呼,只是过路人匆匆的热情了。再走出十几里,连挥一下手的愿望也消失了。春光再好,一路单调地繁华下去也会熟视无睹。也有并驾齐驱一阵的小船,那是为了看清外国人到底长什么样。这种时候小波罗很配合,各种搞怪,一会儿斜眉吊眼,一会儿怒目金刚,还做出罗马勇士的动作来。谢平遥懒得看他笑话,翻两页书,扫几眼景,慢慢人就出了神,从书本和风景中游离出去。

他对河道和野地不陌生。这几年他就在大河边,造船厂在一片野地里。就算在漕运衙门,骑马半个时辰也可以跑到荒无人烟处,但他多年来从未得到过如此开阔的放松。若人的内心里也有一双眼,那他的这双眼一直雾障重重。总觉得眼前事一件堆着一件,心里的疙瘩一个摞着一个,事究竟有哪些,疙瘩到底是什么,不重要,也弄不清楚,他只是感到憋屈。现在知道了,他其实在持久地渴望一种开阔的新生活,但无法从惯性里连根拔起。尽管他并不清楚何种生活才算开阔。他跟那个决绝地离开翻译馆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比,犹疑了,怯懦了,也涣散了,懈怠了。所以,他要感谢老大哥李赞奇。李赞奇十二道金牌催命电报,逼他做了决定。

河水溅上船,湿了他的鞋。调整风帆的老夏爬在桅杆上,提醒他收回右脚。谢平遥对他作个揖,伸直腿,一脚蹬进了运河里。老夏在高处大笑。他也笑,把竹椅子移到甲板边,另一只脚也伸进水里。在运河边生活几年,从没在这个时候把脚伸进过水里。怕冷?也不是,就是没干过。如果他是个跑船的呢?他突然醒悟,老夏并非笑他天真任性,而是笑他湿个脚没屁大的事也如此隆重。小波罗此刻喝着茶,专心看地图,指着一个点对谢平遥招手:

“扬州!扬州!马可·波罗的扬州!”

“早呢,”谢平遥脚收回甲板,脱掉鞋袜把水拧干。风吹过湿的脚,像有凉丝丝的手在来回抚摸。“过了镇江才是扬州。”

过了镇江,才是马可·波罗待过的扬州。

“波罗说他在扬州做过总管。总管在你们国家是多大的官?”

“除了他自己,没人知道他做过扬州总管。一部史书都没提过。”

小波罗耸耸肩,“那是你们识字的人太少。”

谢平遥耸了耸肩。他慢慢就发现,尽管小波罗无比热爱中国文化和风物,但欧洲人傲慢和优越感的小尾巴总是夹不紧,一不留心就露出来。他还是更愿意相信他们自己的出处。当然他也会尽力克制,方式之一就是拿出自己的牛皮封面的本子,哗啦啦写上一阵。上好的小牛皮包装,打开牛皮小带扣,纸微黄,意大利产。用一只派克钢笔,小波罗随时会对运河做记录。有新发现、新想法,也会跟邵常来比画,帮他到行李箱里取本子和笔。他理想的写作方式是用中国的纸笔,但他不会拿毛笔,更搞不懂宣纸上墨汁晕染的规律,而用毛笔写曲里拐弯的意大利字母,自己都会被绕晕。船上又动荡,根本下不了笔。由此他又夸赞中国人,就是气派有范儿,写个字都得笔墨纸砚全套伺候,真排场。做运河的田野调查记录,他要求谢平遥不离左右,很多中英文词汇之间的转换和表达经常脱节,关键时候得谢平遥帮一把。他有意外之喜,这个翻译竟跟运河有如此瓜葛,上到漕运总督府里有关运河的大政方略,下到河边日常生活的细节和经验,谢平遥简直就是部运河百科全书。

他把谢平遥慷慨地称作“贵人”。他从邵常来那里现学现卖来的这个中国式说法。邵常来在杭州日子过得相当紧巴,那段时间活儿出奇的少,每天在武林门码头抱着扁担空杵着,经常从早到晚腿站抽筋了,还等不来一个客人。那天邵常来因为饿得头晕胆子才大起来,第一个冲到船头,扁担上的钩子钩住了行李,才发现客人是个洋鬼子。他对洋人没好感。老家那边有不少传教士,一等乡亲们干完活儿,就把他们召集起来,关在教堂里念奇怪的经文。听说像唐僧念紧箍咒,也可能是放洋蛊,反正鬼鬼祟祟。还给他们发颜色怪异的各种药丸。有人说那些高鼻深眼的家伙跟咱们不是一个人类,对他们来说,中国人最适合做药引子。他有点信。自从洋教士来到他们那里,经常有小孩和妇女的眼睛、心肝被挖掉。但邵常来那天顾不上了,吃上一顿晚饭更要紧。他挑起行李就跑,价钱都没谈。这给了小波罗第一个好印象。他来中国有阵子了,单上海就待了大半个月。耗他时间最多的,除了办外务护照和各种在中国通行的手续,在各个效率低下的衙门机关颠三倒四地反复跑,就是买东西。除非中国人要多少钱你给多少,否则讨价还价没完没了;不还价又不行,一个银洋能解决的事,他们张口就要你八个十个。这挑夫爽快。看上邵常来的第二个原因,是他把小波罗和李赞奇送到客栈后,带他们去了一个四川菜馆。那家馆子偏僻,一般杭州人都找不到,但菜不错,小波罗吃得咝咝啦啦一身大汗,直叫好。邵常来看出来,该洋鬼子对辣椒的鉴赏力也就是个初级水平。蹭了一顿饱饭,饭后醉上头,邵常来胆子更大了,让李赞奇翻译给小波罗,有好食材,他的手艺绝不比这馆子差。小波罗说好啊,要知道红勤酒好不好,必须亲口尝一尝,你到后厨去,钱我来付。邵常来也不客气,唰唰唰,牛刀小试,一盘麻婆豆腐上了桌。麻、辣、嫩、烫,小波罗差点把舌头都咽到肚子里,比刚刚要的那份好吃两倍半。吃到半截,小波罗问:

“愿意跟我们走不?”

“意大利?太偏了,不去。”

“北京。”李赞奇说。

“皇帝待的地方?我得想想。”

小波罗掏出一锭银子,啪一声拍在饭桌上。

邵常来瞳孔立马放大,“去!我去还不行?”

按照口头的约定,这一路到北京是个大买卖,挣到的银子回老家买块地,娶个老婆生个娃,都不是问题。就这么定了。邵常来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,扑通跪到饭桌前,“小人给洋大人磕头了。您是我的贵人!”又给李赞奇磕,“李大人您也是小的贵人。”

李赞奇赶紧把他扶起来,“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小人。谁的膝盖都金贵,别没事就朝地上放。”

“他说啥?”小波罗对下跪也不适应。

“说你是他的贵人。”

小波罗从此就知道“贵人”是个啥东西了。现在他把地图摊开,想跟他的“贵人”聊一聊地图里面的事。小波罗用的是德国人绘制的中国十八省军事地图,谢平遥在漕运总督衙门里见过,也是普通民众所能见到的最好的地图。有些地名的拼写让中国人都莫名其妙,尤其是翻译成汉语,不知道说的是哪里;距离的测算也欠精确,以他对淮安的了解,照这个比例尺,运河早流到几百里外去了。尽管如此,衙门里的那群大人骂完了,还得继续用,你弄不出更好的。小波罗的手指在地图上的河道里穿行,像一艘船,但比最慢的手摇船还要慢上十分。犹犹疑疑,仿佛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小码头都可能停下来;尤其行至运河分叉处,他的手指头就成了搞不清风向的帆船,在分流处团团打转;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。他手指头走的方向不是从南到北,而是从北到南。

北京。通县。杨村。天津。静海。青县。沧县。东光。景县。故城。武城。临清。聊城。安山。南旺。蔺家坝。易桥。窑海。宿迁。淮阴。宝应。高邮。邵伯。三江营。镇江。

刚过镇江他的食指停下了。再走就是回头路。

“以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,”小波罗说,“如果你是南方人,让你在运河沿岸选一个地方生活,你会选哪里?”

谢平遥点在了小波罗食指没到的苏杭之间。停顿了几秒,又慢慢往回走,最后落在英文的北京字样上。“我个人选这里。”

“如果你是北方人呢?比如北京的、天津的。”

谢平遥的手指从北京的头上抬起来,又落下来,在京津之间。

“我说的是一个普通中国人。”小波罗说。

“我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。”

“一个外国人呢?比如,英国,美国。现在,今天。”

谢平遥还点在京津之间。

“安全么?义和团刚闹过,你们自己的皇帝和太后还躲在西安呢。”

“他们躲的是你们,不是义和团。”谢平遥说,“扶清灭洋、替天行道,可不是从京城先开始的。拿你们洋人开刀,也不是从北京开始的。”

“你说得我脖子上一凉。”小波罗摸着后颈,做出惊恐的表情。此时夕阳西下,半边运河水像一块绵延起皱的猩红绸缎。前面的船只经过,划开水面,听得见锋利细小的裂帛之声,随后水面平复,绸缎又无尽地铺展出去。小波罗用布莱恩特与梅公司生产的大火柴,点上一根马尼拉方头雪茄。这种火柴一盒只有十八根,贵得要死。“李先生提醒我,我可能挑了个错误时间来中国。”

这也是谢平遥担心的。可能不仅是个错误的时间,还是个危险的时间。一路向北,正朝着义和团的腹地去。好在这几天还安全。

“在无锡的十几天里,我每天一个人到处跑,就是想看看大清国对我保罗·迪马克先生是不是还友好。”小波罗说起来很是得意,每一口雪茄吸得都很深。“非常友好。没人找麻烦,顶多就看个热闹,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。那有什么?长出这张奇怪的脸就是被看的。有一年我在荷兰见到美国旅行家W.E.盖洛(William Edgar Geil),我们前后脚去阿姆斯特丹看运河。他跟我说,更值得看的是中国的运河。我们俩还约定,要一起来中国;来的时候找他,没影了,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了。盖洛先生你不知道?那才是大旅行家。我要跟你说的是,盖洛先生亲口对我说,咱们长出这张奇怪的脸就是用来被看的。他去非洲,那群黑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来围观他这个小白脸,你猜他老先生怎么做的?伟大的盖洛先生盘腿坐在部落的一个树桩子上,让非洲朋友看了个够。他还对他们说,想摸一下我的脸吗?来吧。然后伸长脖子。”小波罗又深吸一口雪茄,模仿盖洛先生把脖子伸出来。嘭一声,船震了一下,小波罗喉头一紧,那口烟全咽进了肚子里,呛得他眼泪都咳出来了。船又是一震。小波罗本能地抓住他的紫砂茶壶和茶杯。他们听见船老夏尖细的嗓门喊:

“怎么回事!”

二徒弟回:“师父,有人挑事!”

他们俩扭头往后看。穿过两侧船舱之间的狭窄通道,他们看见二徒弟攥着船篙立在船尾,后面有一艘船贴上来,比他们的小一号。大徒弟从驾驶舱伸出头,被师父一挥手摁了回去。邵常来在狭小的厨房里准备晚饭,捏着一把菠菜也走出来。老夏掸掸袖子,走到船尾,对那艘船抱抱拳:

“道上的朋友请赐教。”

一个嘻嘻哈哈的男声传过来:“风大了没控制好帆。对不住对不住哈。”

这声音耳熟。老夏拍拍二徒弟肩膀,小伙子撤到一边,闪出说话的人。一个生着络腮胡子的宽肩男人。离夏天尚遥远,那人穿着短袖粗布汗衫,攥一下拳头,胳膊上的肌肉疙瘩就蹦跳不止。谢平遥午饭后见过此人。当时小波罗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的竹椅上打瞌睡。他也有点春困,歪倒在舱铺上翻看龚定盦先生的诗集《己亥杂诗》,有一搭没一搭地眼皮直打架。小波罗喊密斯特谢。他到甲板上,小波罗正跟旁边船上的一个人说话。那艘货船比他们的船小,可能是回程,只装了小半舱白皮的松木,吃水不太深,货船的帆又大,速度并不比他们慢。那人当时就穿着这件短袖汗衫。他让谢平遥翻译给小波罗:

“家是哪儿的?来咱大清国是抢钱呢还是拐媳妇?”

此人发音部位靠后,一听就是北方人。

谢平遥翻译:“哪个国家的?来中国是挣钱呢还是找媳妇?”

小波罗乐了,还能找媳妇啊。“好啊,拜托大哥,有好看的帮我找一个呗。中国姑娘甩意大利女人半条运河呢。”

那人就说:“假洋鬼子,你跟真洋鬼子说,那得看他身上长多少毛。毛多呢,给他介绍个母猩猩;毛少,就抓只母猴凑合一下吧。”

那人脸上的表情相当友好,说话的时候一直对着小波罗和谢平遥微笑。但他船上的另外三个汉子笑得前仰后合,拍着大腿跺着脚开心。谢平遥知道遇上刺儿头了。他对洋人固然存着戒心,但对这类没来由自大的国人也根本瞧不上。他也微笑,对小波罗翻译:“他有两个妹妹,一个头发长,一个头发短,你喜欢哪一个?”

小波罗说:“当然是头发长的啦。”

谢平遥翻译:“迪马克先生说,如果有可能,他对你的大妹妹更有兴趣。”

那人差点从船上跳过来。幸亏后面的两个人拽住,他只能原地跳脚一顿痛骂。另一个人去调整了一下帆,他们的船跑到前面去了。

小波罗很委屈,他对谢平遥摊开两只手,“我是不是该选短头发的妹妹呢?”谢平遥也对他摊摊手。小波罗重新躺到在竹椅上,睁大两只眼,吧唧着嘴,“本来挺美的午觉。这下一想到长头发的美丽姑娘,哪里还睡得着。”

没在意他们的船什么时候到了后面。

小波罗要起身去看,被谢平遥拦住。那人就是冲小波罗来的。他穿过走道到船尾,老夏还在和后面的船交涉。见谢平遥过来,老夏做止步的手势。船上的事首先由船老大负责。老夏说,右边的河汊里有只白鹭,看见了吧朋友?行船看见白鹭,是吉兆,祝兄弟发财。都往河汊看,果然一只细瘦的高脚白鹭立在水边,曲项问天,周围是薄薄的一片绿,衬得白鹭更像个舒展的独舞造型,赏心悦目。

“有这事?”短袖汗衫说,“嗨,假洋鬼子,问问你们家真洋鬼子,他家那边是不是也这规矩?”

他身后一个脖子上绕一圈辫子的汉子过来,拍他的肩膀,压低声音说:“过了白鹭再说。”

另两个也说:“大哥说得对。出门在外,宁信其有。”

突然间众叛亲离,短袖汗衫脸上有点挂不住,但他还是忍了。跑船,相当程度上是靠天吃饭,谁也说不好在下一个漩涡之前会遇上什么,所以,心落下来最重要,悬着早晚出事。货船侧到左后方,很快就和他们齐头并进。短袖衫还站在甲板上,对着小波罗竖起小拇指。小波罗对他举举茶壶,“短头发的妹妹也可以啊。”他完全不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。

“喝洋墨水的,”短袖汗衫喊,“你给老子译译,这鬼子他放了什么屁。”

谢平遥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,那就让他下吧。这一次挑衅,他也有份儿,午后他不姐姐妹妹地译,可能就没这一出。于是他说:“迪马克先生邀请你喝茶。”

“咱们好好的茶,给他喝糟蹋了!”短袖汗衫的声音被风吹走了大半。风把他们的船也往前送了一大截。

他们远远地领先。

老夏让二徒弟降了帆,减速。太阳落尽。黄昏从大地上升起之前,先从水里泛上来,半条运河开始变成混浊的暗黑。二徒弟不懂为什么要慢下来,照理此刻该加班加点往前跑,才能赶在万家灯火熄灭之前,停靠进下一个市镇码头。

“让他们走。”师父确认过补给没问题,蹲到船尾抽了一袋旱烟。吐出烟雾时慢悠悠地说,“不要在天黑之前与人为敌。”

“咱没惹他们呀。”

“你在,就是惹了。”

二徒弟听得稀里糊涂。“师父,您说看见白鹭会有好事,咱们水上真有这规矩?”

“信,它就有;不信,就没有。”

二徒弟抓耳挠腮了。

老夏抽完烟,对着船帮磕掉烟灰,站起来,对着大徒弟喊:“一看见人家就停下,就地夜宿。”

“师父,您是说停在人家那里?”

“猪脑子!看见人家就停!”

露宿荒野,小波罗没任何意见,来到中国他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星星。因为不赶着去码头,他们泊下船就开始做晚饭。小波罗、谢平遥和邵常来单开伙,先做,也就先吃。老夏师徒三人另起灶。全吃好了,小波罗提议到河堤上走走。这一顿邵常来做了个小炒肉,辣椒足肉更香,下饭,小波罗吃多了。老夏是个谨慎人,他决定半道上过夜就为了两个字:安全。短袖汗衫不像个善茬,惹不起躲得起;错过今夜,这辈子你想见他也未必见得着。小心驶得万年船。他跟谢平遥解释,这里停下也好,附近有个教堂,没事可以去看看,没准迪马克先生能见到老乡。最近两年这条线跑得少,过去和大徒弟经过这里,经常看见教堂门前一群人在嗯嗯啊啊地说唱。他把所有外国人都当成小波罗的老乡。老夏的谨慎还在于,他让邵常来留在船上,派大徒弟陪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岸。我的人给你们保驾,可随意驱遣,也算留个人质。你们也有人留守船上,他会知道我们没有对行李等物动过手脚;此外大可放心,我们也不会把你们给扔掉。在以后数日的岸上活动中,这也成了固定的模式,不过是陪同的人由大徒弟换成二徒弟。二徒弟小,坐不住,也给他放放风。

那一晚,他们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上岸,头顶一天繁星。听说有座教堂,小波罗劲头更大。他拄着拐杖,腰带上别了哥萨克马鞭,说是防野狗。

四野漆黑,借着天上和运河里的星光,方能辨出河堤上一条弯曲的小路。多少年里无数双脚,在大地上终于踩出这一条长不出草的几脚宽的路。枯死的草,新发的草,在夜里都是黑的,只有道路明亮。大徒弟走在前头,小波罗次之,谢平遥断后。他们朝着远处囫囵的房屋的黑影子走。房屋分散的村庄里,零星有几处昏黄的光,更显得房屋和生活的低矮。大徒弟说,如果没记错,教堂就在村庄后面。他重复了师父的叮嘱,看看教堂就行了,能不进村就别进村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望山跑死马,夜晚看着灯光走也能累死人。总觉得近在眼前,走了一身汗还没到。后来听见几声梦幻般的狗咬,小波罗把鞭子握在手里,但连一条黄鼠狼都没有从他们眼前跑过。村庄和夜晚的河流一样安静。靠近村庄的那一段河堤矮了下去,走的人多,越踩越低。码头也简陋,就是在河边裁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空间,像他们这样的大船,也就够停靠一艘。贴着岸并排插了几十根木桩。码头上的台阶也是木头做的。如果三个人的眼神足够好,能看出那些是杨木,因为在水里浸久了,正腐烂变黑。小波罗下到码头上跺了一下脚,差点把木台阶踩塌了。他们从河堤绕到村庄后面,在黑暗里看到一间更黑暗的细脚伶仃的房子。大徒弟往高处指,小波罗和谢平遥才发现屋顶上还竖着一个更加细弱的十字架,因为某一天风大,十字架被吹歪到教堂屋脊的右侧。

教堂黑灯瞎火,门紧闭。荒草长进了门槛里面。小波罗兴冲冲要去敲门,谢平遥建议让大徒弟来。大徒弟行走江湖早有了经验,敲三下,停一停,添了点力再敲三下,又停一停。第三个三下敲完,有人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,没好气地喊:

“哪个倒头鬼?这屋子已经被老子占了!”

大徒弟又敲了三下,趿拉着鞋走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。

“谁啊?”用的是方言,门牙处走风。“还让不让人活了!”

门打开的吱吱扭扭声也不爽利,门窝受潮了。果然,里面的人骂骂咧咧打开门,浓重潮湿的霉味像根棍子砸过来,噎得他们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。老人眼神不好,披着衣服,凑到三人脸上来看他们。就这样也没看清,至少没看出小波罗是个外国人,要不他也不会说,别仗着你们人多势众,爷仨都上我也不怕。他把长胡子的小波罗当成了另外两人的爹。

“您是神父?”谢平遥代小波罗问。

“我不是神父,”老头说,嘿嘿一笑,张开嘴,一个乌黑的大洞。“我是师傅,修鞋的。十几年前的事了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“你们也无家可归?那我跟你们一样。”

“您知道神父去哪儿了?”

“不知道,半年前我到这里就没见着,当时我推开门就进来了。早不知道躲哪儿去啦。”

“为什么躲?”小波罗问。

“原来你爹是个外国人,嘿嘿!”老头点着谢平遥的鼻子,黑暗中也能看见他暧昧的表情。“听说北边的人成群结队要来,杀!”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,“你爹那会儿要在,也得跑路。”

谢平遥翻译时把“你爹”给省了,这个亏不能吃。“北边的人来了么?”

“没看见。”老头雄伟地抖了抖身子,把要滑下去的衣服重新披好,打了个哈欠。“那时候我还住在二十里外的尼姑庵里。”

“我是说,您在尼姑庵里看见北边来人了没有?”

“庵里早没了香火,最后一个尼姑也还俗啦。南边的人都不来了。”

谢平遥翻译得有点艰难,这人说话完全不在道上。谢平遥的意思是,就这样吧,该走了,让他继续睡觉。小波罗还是不死心,问:“教堂里的神父是哪里人?”

“外国人。”老头一本正经地说。

“我是说,是英国人、德国人、美国人还是意大利人,或者其他国家人?”

“外国人啊。”老头哈欠打了一半停下,非常严肃地纠正他们。在他看来,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,一个是中国,另一个是外国。

小波罗知道不会再问出名堂了,摊开手同意离开。他还是感谢了一下。

返回的路上有说不出名字的虫子在叫。小波罗对着虫子叫的方向连甩了三鞭子。他的鞭子甩得很好,声音流畅,能响出两里地。当然鞭子也好。收了鞭子,三个人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,小波罗突然问谢平遥:“一个中国人逃难,会投奔一个外国人吗?”

谢平遥觉得这问题有点怪,问大徒弟:“你会吗?”

“我?”大徒弟指指自己,他已经习惯了游离在小波罗和谢平遥两人对话之外。大晚上能看见的东西不多,需要问他的事更少,而回去的河堤一路笔直。“我会么?要是中国人都不收留我,外国人会要我?”

小波罗又问:“那在你们中国,一个外国人逃难,会投奔另一个外国人吗?”

谢平遥隐约感到了两个问题之间存在着某种逻辑关系,但他说不清楚。他转而又问大徒弟:“如果你是外国人,逃难时,你会投奔别的外国人么?”

“我都得逃难了,别的外国人肯定也好过不到哪里去。”大徒弟又觉得未必妥,补充说,“不过也不一定。”

“那你呢?”小波罗问谢平遥。

“先找朋友落一下脚,再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待着。”

小波罗揪着胡子点点头,“嗯,也有道理。”拐杖击打小路发出闷闷的声音。下露水了。背后的村庄里又传来几声狗咬。谢平遥回头看,村庄彻底黑下来,所有人都躺下了。

桅杆上挂一盏气死风灯,提醒后面的船只别撞上来。邵常来睡着了。二徒弟也睡着了。船主坐在船尾抽烟,烟锅每亮一下,照见他睁大的眼。他在看来时的方向。视野所及处暂时没有夜航船。运河上百无禁忌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提醒自己慎重。跟先前一样,他排了夜间值班的顺序:前半夜可能有船经过,他自己守着;后半夜没什么事,两个徒弟守。主要是大徒弟,二徒弟更年轻,觉多,可以多睡一会儿。船上一共四间卧仓,船主和小徒弟合住一间,邵常来和大徒弟合住另一间,小波罗和谢平遥一人一间。小波罗和谢平遥隔壁,半夜里有事,敲一下薄薄的木板墙壁,谢平遥就能听见。小波罗的呼噜声,谢平遥也听得清楚。

洗漱之后,谢平遥坐在窄小的床上看龚定庵的《己亥杂诗》,灯火如豆,他得凑到油灯前看。定庵先生在一首诗里写:“少年击剑更吹箫,剑气箫心一例消。谁分苍凉归棹后,万千哀乐集今朝。”此诗乃定盦先生自况:少年时期舞剑吹箫样样来得,如今全都干不了了。现在乘船南归故里,情绪苍凉,万千哀乐,一起奔至而来,实在是没料到啊。悲凉黯淡又夹杂了挫败之伤痛的中年心境跃然而出,看得谢平遥不由得心也沉下去。定盦先生自况而况人,说的不也正是在船上的他么。区别只在,龚自珍彼时南归,而他北上;南归是故里,北上却是无所知之地。这么一想,谢平遥竟也有了一点绝望触底之后反弹的振奋。

隔壁小波罗拖动一下桌子,船摇晃的幅度大了一点,他开始写日记。小波罗每天晚上写,有时候白天也写。他的意大利文写起来弯弯绕绕,尤其用他的闪亮的派克笔写。在二徒弟看来,这场面有着某种神奇的仪式感,他经常倚着卧舱的墙,远远地看小波罗在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写。一旦被发现,他就腼腆一笑,闪身逃了。现在小波罗开始了例行的记事。

他有很多事要记,他也有很多话要说。

午饭后脑子变慢,看一行字要花三四倍时间,更糟的是看着看着忘了看到哪一列了,谢平遥脑袋里就有了船行水上晃晃悠悠的感觉。太阳也好,河面上浮光跃金,穿过窗棂进到卧舱的阳光也闪闪烁烁,他在想要不要闭上眼。等他睁开眼,才知道已经闭了很久;书掉在床下,穿过窗户的阳光也移到了另外一边。邵常来来敲他的门,指着窗外,小波罗在找他。

船已经停下。岸上一片金黄的花海,铺天盖地的油菜花,放肆得如同油彩泼了一地。小波罗裤腿卷到膝盖以上,正撅着屁股趴在相机前拍照,嘴里嗷嗷地喊。他等不及船靠岸,先卷起裤腿涉水进到了油菜地里。邵常来也不知道找谢平遥干什么,除了“密斯特谢”他听得明白,小波罗的话是鸟语和天书。谢平遥站到船尾,还是得脱掉鞋袜。船停的不是个合适地方,离岸有点远,踏板的长度不够。二徒弟解释,这一段岸边水浅,船只能靠到这个位置了。河水漫过膝盖,谢平遥后背一紧,立马从午后的残困里清醒过来。

沿途也见过星星点点的油菜花,但如此洪水一般的巨大规模,头一次见。可能之前也曾有路过,但因为绝大部分河堤都高出地面很多,挡住了野地,坐在船上想看也看不到。小波罗大呼小叫地说,震撼,震撼。这让他想起在故乡维罗纳,想起他和父亲从维罗纳到威尼斯来回的路上,看到过的那些油菜花。那时候觉得那一片片油菜花地真是辽阔啊,跟眼前的这片花海比,就是维罗纳见到了北京城。北京城他尚未到达,但从道听途说和各种纸上描述中,他相信这座伟大的城市与维罗纳的关系,就是眼前这片油菜地跟故乡油菜地的关系。他曾在故乡的油菜地里打过滚。他吸着鼻子说,真香,跟乡愁的味道一模一样。

他让谢平遥起床,是想给他拍几张照片;也想让他跟同船的其他人说,跟所有愿意停下来的过路船只说,他想给他们拍一些照片,拍他和中国人一起在运河边油菜花地里的照片,洗出来,寄给远在意大利的父母。

这片花地实在太诱人,谢平遥跟他们四个人一说,除了老夏,另外三个心都痒痒。老夏说,担心锚放得不牢,得留下来守船;年纪也大了,一个老头往花地里跑,怎么想都觉得不正经。但他又补了一句,让年轻人很开心,他说:“二十年前,在一个船闸前等候过闸,等了四天。闲着上岸溜达,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船闸附近的油菜花丛里睡下的。嘿嘿。”

小波罗挑着眉毛问:“那你一共睡过几个女人?”

老夏说:“没几个。”

“没几个是几个?”

“就是没几个嘛。”

大徒弟和二徒弟竖起耳朵想挖出点硬货,奈何师父就是不松口。最后大徒弟和二徒弟叽咕了几句,二徒弟怯怯地开腔了:

“师父,是邵伯闸吗?”

这一次师父没拉下脸,师父说:“拍你的照相,小心那玩意儿把你的魂给勾出来。”

二徒弟低头不吭声了。大徒弟对着北方慢慢微笑起来,一脸都是对邵伯闸的神往。二十年前,师父是他现在这个年龄。睡了第一个女人。大徒弟咽了一口唾沫。除了不懂事时牵过邻居小姑娘的手,长这么大他都没正经地碰过一个女人。师父找他跑这一趟长途,条件之一是,回去就托人给他说个媳妇。南方平和,但天下熙攘,仍旧是兵荒马乱,消息从北边传来无论走多少样,越往北越不安全是肯定的,师父也不能睁眼说瞎话。所以师父也坦诚,他说师父也怕,大半辈子才挣下这条船。但这洋鬼子大方,一趟你就算立业了,再成个家,一辈子就安稳了。大徒弟冲着安稳二字,往北方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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